一个“特殊”爱心暑托班：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像一面镜子
北郊学校的一栋教学楼被用作阳光儿童爱心暑托班。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陈斯斯 图
16岁的亮亮是一名自闭症患儿，但同时又是一名音乐爱好者，身材高大、体重超过150斤，也非常怕热。在暑托班，亮亮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跑去空调前，对着冷风唱歌。
有一天课间，亮亮唱到一半，突然躺在空调前的地板上，大喊“我死了”。而就在这之前几分钟，亮亮还踩在凳子上向窗外眺望。
暑托班班主任柏老师和志愿者们陪着亮亮演了一场戏。她蹲在地上，焦急地冲着亮亮说，“你不能死，我来救救你吧。”一套心肺复苏的模拟动作后，柏老师欣喜万分，“成功了，你被救活了！”
此刻的亮亮睁开眼睛，精神焕发，起身后唱着歌在教室跑了一圈。
亮亮所在的暑托班被称为“阳光儿童爱心暑托班”，是上海今年556个暑托班中比较特殊的一个班，办班点位于虹口区大连西路205号的北郊学校。班里的孩子有的存在智力、肢体、听力缺陷，或患有自闭症、唐氏综合征等。
今年暑假，阳光儿童爱心暑托班7月招收首批学生有24名，8月有26名。“尽管只是团区委与区残联的一项探索，确实我们也有一定的目标和期待，但实际效果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虹口区团委书记徐雪琛说。
类似的办班点能否推广？虹口区残疾人联合会理事长王业红表示，这仅仅是作为一个项目在虹口区开展试点。是否会在全市推广，仍然需要经过项目评估后才能确定。
“他们的心非常简单干净”
柏老师来自上海一家特殊学校，有着10年左右的特教经历。在她眼里，这类孩子并不难管、也不难教，“只要他们身上有兴趣爱好，专注力就高，就能自主学习。”
在柏老师的班上，有一名13岁女孩洋洋，时常爱用手指捂住两边耳朵，几乎没有语言交流能力，有时还会突然大喊大叫。
爱画画的洋洋“知道每个孩子的兴趣和爱好，是我们必做的一项功课。”柏老师记住了洋洋最爱画画，一旦情绪不稳定，她便会递给她蜡笔、水彩笔，让她在白纸上涂涂画画，一瞬间就能安静下来。
在暑托班，这些孩子的课程设置称得上是“独家定制”。与一般学校不同，阳光儿童爱心暑托班主打艺术体育课程，有音乐、绘画、篮球、感统训练等，还有手鼓课。
但并非每个孩子都有兴趣爱好，这对于老师来说也是一大挑战。
音乐课13岁自闭症男孩华华是柏老师重点关注的对象，一张白白的脸，高高瘦瘦的身体，几乎没有表达能力、也不与其他同班同学沟通的华华，还带着一丝暴力倾向。
每天上课，华华几乎都用双手抱头，或趴在桌子上，一言不发，每隔几分钟，他还会用手臂重重地捶打桌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等柏老师走过去，华华的手时常还会抓住柏老师的衣服，柏老师尝试着与他目光对峙，反复说三个字“不可以”，最终总能让他冷静下来，再拉起他的手。
这三个字和这样的动作，几乎每天都要重复数十次。柏老师时常看到华华的双臂上满是淤青，“他的痛感很弱，通过敲打桌面，身体才能感受到一些刺激。”
柏老师曾在特殊学校见过这样的孩子，“如果你对他们说‘这样不对’，讲道理给他们听，他们反而无法理解，但如果简单几个字，反而能马上理解，这对于稳定他们的情绪是最重要的。”
“每一个特殊的孩子，他们眼里都有自己的一片世界，”这是柏老师从业多年总结出的一句话，她尝试走进诸多特殊孩子的心，去理解他们身上的“特殊”行为，并参与其中，由此感悟到：“在他们眼里的这个世界，其实是非常简单的。”
亮亮写的书法，一直被老师称赞。回忆起亮亮大喊“我死了”之后“被抢救”的一幕，柏老师不免笑起来。
柏老师说，亮亮其实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身上有很多优点，字也写得非常好，是班上最会唱歌的，会唱的歌也最多，“曾经有一天，他对我说‘爸爸想听我唱歌，柏老师你给我买个经典儿歌（CD）吧，我请你吃鸡腿’。”
更让柏老师难忘的还有，一次放学回家，妈妈来接亮亮，拿出了一盒饼干要给亮亮吃，亮亮迅速抓起一块，直接塞给柏老师，瞬间感动了柏老师，“当时，他拿起饼干的手还是脏脏的，但你能感受到，他的心非常非常简单干净，他就是这样表达爱的，不会想太多，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就像一面镜子。”
老师和志愿者的人数比学生还多
在北郊学校，校内两栋教学楼，一栋楼的2楼被用作“爱心暑托班”，接纳在上海就读的一般小学生。另一栋楼的1楼被用作“阳光儿童爱心暑托班”，接纳的是一群“特殊”孩子，年龄跨度从7岁到16岁。
在上海，残疾儿童被亲切地称为“阳光宝宝”。今年暑假，暑托班7月招收了首批24名“阳光宝宝”，8月有26名。
16岁的男孩天天，是首批24名孩子中为数不多有家长陪读的孩子，享受这一“特殊”待遇。
早在出生时，天天就被诊断为“糖宝宝”（唐氏综合征患儿），这是一种由于染色体异常而引发的疾病，会出现心智障碍等。之前，他一直在上海特殊学校-密云学校就读，6月中旬刚结束中考，习惯了每天背上书包去上学的天天，一下子变得很失落。
“他非常爱学习，也很喜欢写字，这是他最大的兴趣爱好，一听说中考结束还能来这里上课，他每天起来都开心地出门，急着背上书包来到这里。”天天妈妈徐女士说，天天是她结婚后13年生下的孩子，那时她已经40岁。
怀孕2个月时，她做过一次早期唐氏筛查但结果不好，医生建议她拿掉孩子，她想等等，到怀孕中期再做一次，但结果仍然不理想，那会儿她明显感受到了孩子的心跳。做好了十足准备迎接“唐氏综合征”孩子的徐女士，在孩子出生后的第3年，她成了一名单身母亲。
长久以来，天天除了先天性的唐氏综合征外，还有完全性房心室间隔缺损，“医生说这样的孩子1岁夭折是很正常的，5岁我们动过一次手术，但后来又有了肺动脉高压，需要长期服药。”
“来我们这里上课的孩子，尽管与一般孩子不同，但在爸爸妈妈眼里，每一个都是宝贝，安全是第一位的。”阳光儿童爱心暑托班负责人韩乐老师说，“我们这里的孩子，有唐氏综合征患儿，也有自闭症患儿、智力发育迟缓的孩子，他们言语表达能力也不好，一些持有残疾证，还有一些孩子正在接受康复训练的过程中。”
韩乐透露，这些孩子绝大多数在特殊学校接受教育，有一定的生活自主能力，有些也具备一定的学习能力，“但从开班前登记情况来看，一些家长告诉我们的孩子的身体情况，比我们开班后实际看到的，会更严重一些，需要我们关注更多。”
在阳光儿童爱心暑托班里，最特殊的是，老师和志愿者加起来的人数比学生还多。穿上绿色马甲的学生志愿者以及来自辖区街道的中老年社区志愿者们，一对一陪伴着孩子，吃饭、上厕所、上课、课间休息等，寸步不离。
志愿者陪伴孩子们一起上手鼓课。
其实，对于志愿者的设置比例，作为主办方之一的虹口区残联，在开班前花了2个多月做了调研，去特殊学校、康复机构取经，一度改变了很多原先设想好的方案。
参与这项调研的颜老师表示：“原先打算15-20人一个班级，配备4-5名志愿者，调研中才深有体会，肯定照顾不过来，随后我们每期20多名孩子被分成了四个班级，每个班仅5名左右，志愿者也是一比一配置。”
为防止孩子们意外伤害，教室的门框和夹缝处都做了安全处理。教室环境的布置也很重要，暑托班最先考虑到了所有细节，目的是“一切为了安全”。四个教室里，提前都安装了摄像头，门框、门夹缝和讲台四个角都贴了防撞条，厕所里也铺设了防滑垫，白天都有一名医生固定常驻在办班点内。
做了特教工作多年，柏老师坦言很累，但她说不会放弃这份工作，更不会放弃这些特殊的孩子，“他们其实比很多孩子，更需要爱。”
家长希望这样的暑托班能延续
8月23日，上海市小学生爱心暑托班正式宣告结束，阳光儿童爱心暑托班也就此结束。
作为首期24名学生家长之一，47岁周女士在课程结束后的第二天，就跑去区残联送了锦旗，她没在锦旗上留下自己和孩子的名字，但她表达了自己的希望：“这个班要一直延续下去”。
她的感恩来自于暑托班老师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的孩子欢欢是一名脑瘫儿童，小时候言语障碍、无法站立行走，到如今10岁的他能写字，还能与正常孩子一起随班就读，离不开很多人的努力，这里有家人的努力，也离不开那些教过欢欢的老师们。
“他们给了我们孩子爱，为我们找到了阳光。”周女士说，尽管欢欢只上了一期暑托班，但在这里，老师教他打鼓，哥哥（志愿者）陪他聊天，在家里，他听到电视里的音乐，就会忍不住要跳舞，一直来问我能不能‘再来上课’。”
与孩子一起成长的，还有家长们的爱与包容。韩乐老师深有感触说，2个月暑托班下来，她从未听过任何一位家长抱怨。
家长送来的锦旗。“两个月里，共有7名家长送了锦旗。”虹口区团委书记徐雪琛感到有些意外和感动，“尽管只是团区委与区残联的一项探索，确实我们也有一定的目标和期待，但实际效果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徐雪琛直言，“最初，我们并没有打算把暑托班放在同一个办班点里，但找了多个场所，对方顾虑安全等问题，都回绝了，这里（北郊学校）因为合作久了，校长也非常支持，一口答应了下来。”
“有家长问是不是每个区都有这样的暑托班、什么样的孩子可以来上课等等，还有家长偷偷跑到了办班点去看，很多家庭都在期待这样的暑托班也能开到自己的家门口。” 虹口区残疾人联合会理事长王业红说。
王业红进一步表示，但这仅仅是作为一个项目在虹口区开展试点，为了接送的便利性，主要采取人户一致的原则，针对辖区内8个街道招收学生。是否会在全市推广，仍然需要经过项目评估后才能确定。
“在开班前，我们也有过担忧，是否会有安全问题、是否会有家长的不理解，但任何事都有风险，我们愿意去试试，这也是之前在调研过程中诸多残疾儿童家长反映的诉求。”王业红说，从目前来看，没有收到一例投诉，大多数家长都表达了意愿，希望这样的暑托班能再延续下去。
“当下，很少有人去了解这些‘特殊’孩子的家长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我们试着通过这个项目，让残疾儿童家庭获得一次喘息的机会，但更多的是呼吁大家加强对这一特殊群体的关爱，让他们公平地享受到与正常孩子一样的教育环境。”王业红说。
（文中出现的孩子名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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